李墨斯Limos

凡人饮酒,我饮歌。

【邱饼】等闲变却故人心

-短篇完结,He,全文9k

-原剧向复活一下邱将军

-没有彩蛋放心看

 

 

“等闲变却故人心,”

“却道故人心易变。”

 

“故人心未变, 与君长相诀。”

 

 

-壹-

近日神都内最热议的话题莫过于妖猫案自始的一系列案件终于尘埃落定宣布告破,永安阁历数罪名后尽数伏诛,还有就是,金吾卫左将军邱庆之殉难于维护宫禁之变。前者大快人心,后者却是透着一股怪异。

 

说来也奇怪,邱将军明明已是金吾卫左将军,做到了朝堂许多人望尘莫及之地位,却并未私设宅邸,大多时间都是随军住在金吾卫营中。因而,邱将军的身后事便显得有些难办,最后竟是被大理寺的李少卿力排众议包揽下来,停灵在了李府。

 

有人好奇问他何故,要知道本朝惯例,若非是夫妻同姓,少有停灵于自家宅邸。那名为李饼的大理寺少卿沉默片刻,只是淡淡念到“有旧。”再欲问何旧,便兀自走远了。

 

是为第一奇。

 

第二奇便是,停灵李府后,上门敬香吊唁的人,少见从前与邱将军来往的位高权重之人,反倒是大理寺的人悉数到场,还有许多三年前国战遗留下的老兵,夹杂一些看完邱将军信笺,感念而来的百姓。金吾卫的人倒也有来,基本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三缄其口。

 

这最后,也是最奇怪的,便是为邱将军披麻戴孝、白衣素缟跪于灵堂之中的人,居然是李饼。世人皆说邱将军无亲无故孑然一身,却偏偏冒出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大理寺少卿愿意为他留存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愿意为他停棺设堂,更愿意以一个“不明不白”的身份去为他处理身后事。

 

可往来的人似乎都并不奇怪,大理寺的人都默认李饼的行为,也默认他之于邱庆之的身份。那些三年前国战的老兵听过孙豹后来详细的叙述,也从不质疑李饼伏于灵前的资格。

 

少有几个百姓略感疑惑,可在看到李少卿的神情后便也消了疑虑。他脸上那样痛苦的悲怮不似作伪,无论及时去看,都是泛红的眼眶含着泪。他们回来都说,比起家人兄弟,那幅神情,更像是未亡人。

 

李府门口的白灯笼挂了整整一日,邱将军下葬的日子也定了。

 

就在两日后的仲春。

 

 

 

-贰-

自重生成猫以来三年,李饼难得有这样安静的时刻。不用在环环相扣的破案路上疲于奔命,也不用担心某个路口拐角突然冒出一群杀手追杀,更不用操心明镜堂那群人是不是做出什么啼笑皆非的事。

 

这样的寂静,恍然间让他有种回到三年前或是更早时候的错觉,父亲离去的那一年似乎也是这般场景,再往前一些,他和邱庆之年少时偷偷溜出去贪玩,回来被发现罚跪,书堂内也是这般宁静。

 

可当他因着回忆松懈一点,紧接着触碰到的棺材冰凉触感,又立马把他从过去的幻梦利叫醒了。李饼方才意识到,邱庆之已经死了。

 

对于这件事,他一直没有什么实感,毕竟,他当年亲手送走对方出门,一走便是数载,在那些时光里,他学会了一点点适应没有邱庆之的生活。因此,直到现在,他也有种,仿佛邱庆之只是还没回来的错觉。

 

可这,又不是错觉。

 

沾着鲜血握住他的手是真的,锦袋上残留的气味是真的,木头牌位上刻着的名字也是真的。

 

李饼抬头,满目触及皆是白色。他挥退了众人,不让其他人打扰,独自在灵堂呆着。

 

说是灵堂,其实是年少时,他和邱庆之最经常待的书堂,他们彼时就住在隔壁,每天醒来除了练功,便就是被父亲压着在这里读书练字。李饼想,如果邱庆之活着回来的话,一定最怀念这个地方。他们在这个地方彼此笑过闹过,拿着毛笔把彼此脸上化成大猫脸;也在这地方偷偷跑出去玩,回来后跪在堂中伸手乖乖受戒尺。往往是跪到天将暗,李饼就撑不住了,邱庆之便不动声色地往他那里靠,让他倚靠着自己睡着。

 

从前以为父亲看不懂这些小动作,现在想想,纵容着他,何尝不是邱庆之和他父亲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窗格外斜阳复影,切成零落的散碎金光洒在地上。香烛合着纸钱焚烧出来的袅袅青烟盘旋上升,在屡屡夕照下氤氲缭绕。

 

李饼就这么直愣愣地跪着软垫上,挺直着脊背出神回想。

 

忽然,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了一丝轻微的响动。他几乎瞬间醒了一样,紧绷身体望向门外,内心冒出一丝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希冀。

 

可他终究失望了。

才发现,是庭中的白玉兰落花。

 

不同于李府正中那颗自他出生由父亲亲手栽下的雷击木,这株玉兰要藏得更深些,静静伫立在学堂窗外,在春去秋来的朗朗读书声里,悄然见证少年郎成长。

 

庭院中,随微风拂过飘落片片雪,硕大而洁白的花瓣砸在地上竟是掷地有声。也许不是花太沉,而是李饼的世界自邱庆之离开后,便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死寂。

 

半晌,他意识到真的不会有那个身影出现,脱力一般半倚靠在棺材上。忽而一片花瓣被阵风送进屋内,吹落在他的衣摆。

 

李饼捻起花瓣,想起了年少时,他们对于玉兰的故事。

 

好像也是在这么个仲春惊蛰时,学堂外一片枯枝里,白玉兰悄然攀上了枝头。彼时午后,正不耐烦背诗的李饼趴在书案上,百无聊赖地捏着毛笔以天空为画布,忽然看到了一点雪白,惊奇地拍了拍旁边正在认真读书的邱庆之。

 

“你瞧,白玉兰开了。”

 

邱庆之闻言看向窗外的白玉兰,端详片刻,“是开了,不过这花很快就会榭吧。”

 

李饼闻言皱了皱眉,“花谢了大不了把花瓣收起来夹在书里,”而后少年意气藏不住般从好看的眉眼流露,“可你这话听起来好丧气。跟今天老师说得一样不好听。”

 

邱庆之歪了歪头,好像意识到李饼说的是什么,翻开手中的扉页诗卷,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你说的是这首?”

 

“就是这首。”李饼托着下巴,拿毛笔尾端指了指书页,“人生如果都像初次相遇那样多好,就不会有后面的离别相思凄苦。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吉利的话,背它做什么。”

 

邱庆之无奈地笑了笑,似乎早就习惯了李饼的脾性,“好,那就背下面一句吧。”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本该相亲相爱为何成了今日的相离相弃,而今轻易地变心,却又推诿说人心本就容易变。

 

李饼还是蹙着眉,毛笔那端戳了戳邱庆之,“你可不许轻易变心啊。”

 

“好,都听你的。”彼时的邱庆之真的以为,时间永远不会给他变心的机会。

 

“光说不算要盖章。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少年人的手指交缠彼此靠近,有那么一瞬间,李饼对着邱庆之的侧脸晃神了刹那,为了掩盖他泛起可疑红晕的脸颊,他迅速摁着对方的拇指,就算盖完了印。

 

泛黄的回忆逐渐收拢,李饼在后来很多年的时间里都在想,是不是上天怪他当时退却了一下,盖的章不够诚心,所以后来种种皆事与愿违。

 

从他父亲被害,到邱庆之求一枝花复活他,再到妖猫案后一系列连锁案件,以至于邱庆之毅然决然赴死。也许一切的脉络,早就在邱庆之捡到匕首的那一天,早在他遇到邱庆之的那一天,都写好了结局。他逃不掉,邱庆之逃不掉,所有人都逃不掉既定的命运。

 

命运注定,他们从一开始就在走向彼此相反的方向,越是努力,便越是注定背离,越是想靠近,就越是徒劳。细细想来,自重逢后的每一次短暂会面,好像不是充斥着眼泪,就是充满了误解和隐忍。

 

在那些,他泫然欲泣看向邱庆之诘问的瞬间,邱庆之是否也会在背过身后,暗自红了眼眶于心难忍。

 

光是这样想,都痛到了极点。李饼缓缓攥起那片玉兰花瓣在掌心慢慢收紧,紧贴胸口。心脏处压抑的闷痛几乎快让他窒息,忍不住弯着腰撑着地面,任由滚烫的眼泪一颗一颗砸在地上,伴随着低低的,似野兽般的哀鸣。

 

再松开手时,碾碎不成样子的花瓣落下,从雪白的玉兰变成了棕褐的糟污。

 

原来,年少的他们不知道,哪怕夹在书里,花瓣的好看也是会变色的,哪有什么会永远不变。

 

 

 

-叁-

不知为何,葬礼的日期被忽然提前了两日。紧挨着停灵,便就是下葬,完全没有停满三日。

 

可也没人会去问为什么如此不合规矩,毕竟李饼以大理寺少卿的身份替金吾卫将军出灵,还是以一人做足了家属的姿态,本身就够不合规矩了。

 

仲春之日,天色灰蒙,稀疏的阳光自林间洒下。冬日的冷酷还未完全退却,道上景色倒是和他当年扶柩还乡时别无二致,连路都是熟悉的同一条。

 

可心境到底变了。

 

前面众人开路,一边走着一边撒着漫天纸钱,一路护送着棺柩向前。抬棺的人步履如常,只觉得灵柩较往常轻了许多,可他们看到队伍最前头那个单薄的素缟身影,又下意识咽下了腹稿。无他,只是独自抱着牌位的身影实在看起来过于伤心,饶是任何人都不忍心在此时再戳他伤痛。

 

陈拾小心翼翼地挤到李饼旁边,忐忑不安地开口,“没事儿吧。”

 

李饼神色如常,回道没事。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紧扣牌位的手近乎要攥进肉里。

 

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西行来到预留好的墓地,抬棺入坑,填土夯实,最后再将刻好的墓碑竖立于前,一切就算完成妥当。

 

只是众人相继拜过后便陆续离开,李饼却留了下来,他说是还想和邱将军单独说几句。大理寺几人一步三回头,到底还是离开了墓地。

 

只剩李饼一人。

 

他靠近墓碑,摩挲着上面的字,从金吾卫左将军邱庆之几个字上一一指尖拂过,旋即从怀中掏出一把刻刀,对着墓碑毫不犹豫地凿起来。削去了原有的字迹和落款,改称为——

 

亡夫邱庆之之墓

未亡人李饼敬上

 

明明是任何人看到都会瞠目结舌的话,李饼刻起来确是一笔一划很是认真。胆大包天的事他做过不止一件,比如悄悄撬开邱庆之的书柜,比如改掉墓碑上的字,再比如,在墓地里放一个空棺。

 

待到字迹改完,李饼细细端详片刻,似乎很是满意。而后飞身上马,一路疾驰而去。

 

宫禁内曾有传言,女皇非但长生不老,反而日日返老还童,似是引用了什么密药。起先,李饼以为那也是风生兽骨的作用,可细究之下,圣人并未出现嗜血、化猫的症状,那也就是说还有别的东西在起作用。

 

放眼整个神都,能够救邱庆之的,就只剩下远在宫中的女皇了。

 

耳边风声猎猎,李饼却并未放慢速度,他只知道,若是为了邱庆之,何止宫禁,便是刀山火海他也闯得。

 

 

那一日,神都官道上,许多人都见到一白衣男子骏马疾驰,一路飞奔,疾走马蹄踏碎长街落花。还有人隐约看见他被泪水浸染的脸庞,当真是伤心欲绝的模样。

 

一路上越过重重障碍,直奔宫门而去。

 

 

 

 

-肆-

在出殡前一日,那个被璀璨薄暮无限渲染拉长的午后,李饼鬼使神差地被那片玉兰花引诱,想起了少年时共度的时光,还有那时,鲜少踏足的,邱庆之的卧室。

 

在那间不大的卧室里,有一个最隐秘的柜子,上面上着一把锁。从前他好奇过里面是什么东西,用尽各种方法威逼利诱邱庆之都不肯说,只说将来等他们都及冠后,会亲手把钥匙给他。

 

可他们终究没等来这一天,就像他们都没有等来一个像样的好好的道别。

 

李饼有些小心眼地想,邱庆之,这可不能怪我,这回是你不在了。他暴力拆解了锁撬开了柜子,里面没有他想的那些金银珠宝或是武器字画,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和一个绀色的锦袋。

 

那个锦袋,是当年邱庆之卖灵芝被挑衅,而后他出面解围那次递给他的样式,也是后来邱庆之临死之前用染血之手紧握给他的解药。

 

他至死所求,不过是李饼能拥有度过,普通人平凡而幸福快乐的一生。

 

李饼捏着锦袋,恨得牙痒痒,心道邱庆之可真是个大骗子。骗他从军归来当大将军来找他,却没告诉他独自一人走过的漫长坎坷道路。骗他后来种种,让他误以为邱庆之早已背离当年初心蝇营狗苟,却没告诉他那些被误解、挣扎到难以隐忍的时刻还要眼睁睁看着珍视的人痛苦。

 

还有,没有邱庆之的一生,李饼怎么可能会幸福快乐。那迟早是缺了一半的月亮,将灭不灭的萤烛。

 

李饼之前还不明白,为什么邱庆之能那么快就发现解药在匕首上。原来,命运的注解真的早在一开始就写好了。挑衅的王麻受到的毒就是灵芝本身附着的斑虫,毒药旁边就是解药。可世人只看到了能长生不老的风生兽骨,看到了能杀死风生兽的致命匕首。

 

而邱庆之自始至终看到的,都是让李饼回归普通人的“希望”。

 

他人求长生,唯他求故人。

 

真是个傻子。

若非傻子,又怎么会在心碎的雪夜眼睁睁看着心念之人苦痛却硬是装作视而不见。以至于后来,所求的故人笔下,竟都是背离之言“雪,不见故人。”

 

相见如不见,不见亦想见。

 

李饼颤抖着指尖翻开那页薄薄的纸,不知怎么又很没出息地鼻头一酸,热泪盈眶。

 

只见上面那一行是少年时自己有些不规整的字迹: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往下了空了许多,多了一行苍劲有力的句子:

 

故人心未变,与君长相诀。

 

那不是少年时邱庆之的字迹,却是那个历经千帆后孤注一掷、坚定隐忍,从一开始就想好结局的,邱将军的字迹。

 

他在年少漫漫相伴的某个时刻,藏起了这页许是当时李饼抄诗的废稿,认真地当作约定文书,一晃就是多年。直到多年后,重归故地,他用自己的结局写好了回应。

 

都叫是变却故人心,故人心易变。

 

可要是故人变的心,不是背弃最初的理想与品性。而是逐渐变得不清不白的眼神,是某个时刻无法宣之于口的妄念,是注定无望隐忍不发的热切,是难以自抑的渴望。

 

雄鹰不会被简单困于那一方没有网的四方天地,他只会心甘情愿地走进自己编织的,名为李饼的笼子。

 

邱庆之至于李饼而言是什么。

 

是少时的郎骑竹马来,

是困于庭院的鸟对于自由的渴望,

是无论何时一跃而上,都能放心依靠背起他的人。

是愿同好风,送君上青云的希冀。

 

还是,练剑时望向他闪烁酸涩的眼神,

是他的心上人。

 

李饼明白地太晚,或者说,他以为邱庆之明白地太晚。可是朝夕相伴的人怎么会察觉不到彼此的心思,那句多年后的与君长相诀,又何尝不是邱庆之为当年未说出口的话,作个迟到的剖白。

 

卓文君昔日在《诀别书》里写,白头吟伤离别,锦水汤汤,与君长诀。感叹缘分已尽,就此离别。可在上一篇《白头吟》里,写给司马相如的是“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原来,故人之心已变,却又从未变。

 

邱庆之的整个少年时,都围绕在那双琉璃版剔透明眸的注视下,那双漂亮的泛着春日湖水涟漪一般的眼眸,笑起来像猫一样狡黠的潋滟波光。他又怎么会错过一分一毫,其中的起伏波澜。

 

风动,心动,意动。

少年人还不太擅长掩饰自己直白的偏爱,他们要花上漫长的受尽曲折的几年,才能在命运的酷刑折磨里学会。

 

在那之前,在一切故事开始前,

李饼之于邱庆之,

是酥饼的香气糖人的甜,是一直当作信念支撑他走下去的锦袋,是从未被一个人满心满意期待的充盈,是霜雪满头里,明镜悲白发,掩不住的泣红泪眼。

 

是邱庆之紧握剑柄,丝丝留下的蜿蜒血迹。

 

是他残酷的谎言,故意射偏的两支箭,是他每每耗尽所有力气才能控制住转身后一闪而过的痛苦,是对着那双饱受苦痛的眼睛差点说不出口的片刻迟疑,是他本就不坦荡一生中所有的私心。

 

还是,

终其一生的,不可得之物。

 

人之一生终将困于年少不可得之物。在他被接住的那一刻,握住的手是那样真实,他终于得到了,念念尽头的回响。

 

邱庆之从前未得到,不是因为害怕他是天上皎月不敢揽入怀,而是他想上青云亲手摘。无数次他曾在夜晚对着同一轮月亮想,等他得胜归来成了将军,就可以亲自站在心上人面前,告诉他那个秘密。

 

偏偏命运捉弄。

 

他耗费整个少年时去小心呵护、费心打理那株雷击后重开的树,那朵庭院里将开得玉兰花。却偏偏碎在了他开得最姝丽那一日。

 

那一天,

邱庆之的梦也碎了。

 

 

 

-伍-

没人知道那一日大理寺少卿为何闯了宫禁,也没人知道后来圣人与他密谈究竟说了什么。只知道李饼拿回了昔日的大理寺卿印,重整了过去颓丧的大理寺。他依旧和从前一样,断案如神,和明镜堂的众人相处甚欢,只是每日下值总是准时就回李宅,闹得王七和崔倍一度怀疑他金屋藏娇。

 

时光飞逝,三年不过转眼。

 

这三年里大理寺屡破要案,逐渐成为了朝中炙手可热的地方。上官檎于三年前归来,和阿里巴巴成了婚住在私宅,去年还添了个粉雕玉琢的女儿。阿里巴巴也早过了官八,从司直升了司正,下掌评事、亭长。王七从录事成了司丞,总算也有司务从旁协助。崔倍从主簿升任了司直史,偶去太学讲课。孙豹也得升司正,又能与过去并肩作战的战友成为同僚。陈拾从书吏变成了司簿,字也写得越来越漂亮。

 

一切都在变好,所有人都在向前走着。除了李饼常去郊外墓地,看着新坟旧冢祭奠一下在三年前案件里死去的所有人,似乎没有人被困在原地。

 

可只有李饼下值后挥别众人,独自回到寂静无人的李府,他才有种真切的实感。自三年前邱庆之死后,时间予他来说,就仿佛凝固一般,唯一转动的时刻就只有——

 

他缓步绕过门廊,推开吱呀的木门,循着暗格推开密室,走到最里面,静静地在冰棺旁坐下,定定凝望着那人,像是熟睡的容颜。

 

三年前,已是孩童摸样的女皇坐在重重帷幕后面,问他可否会后悔。

 

李饼清楚地听到自己说,不后悔。三个字清晰无比回荡在宫殿内。

 

圣人第一次主动伸手掀开了珠帘帷幕,走下层层台阶,说了个好。

 

“朕从前也有一个愿意为我付出一切的人。他也曾是皇帝,在知道自己回天乏术后,不想着救自己,却情愿用剩下那一半命换我福寿绵长。”

 

“可是,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圣人走到他面前停下,缓缓靠近,说出了那个秘方。而后收回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李饼,“李爱卿你走吧,可不要让朕失望。”

 

即使是孩童的身躯,李饼依旧能感受到女皇的魄力,也知道她那一句,是试验也是窥探,她期待着有人能不要重蹈她和先皇的覆辙,从这场命运的游戏里逃出去。

 

李饼重重弯下腰,行礼。他像一支离弦的箭,驾马飞奔在回去的路上。圣人的话依旧在他耳边回荡,

 

“你分一半寿命给他,日日用心头血滋养,从此性命攸关,你二人命运同担。”

 

 

自那日回来后,李饼便决定了后来的每一步。第二日匆匆下葬了空棺,把人藏在密室里的冰棺中。他甚至把唯一成为普通人的解药送给了一枝花,赌的就是作为妖猫的他能够让邱庆之在共享命运的博弈里,不必受到圣人一样的副作用。

 

都说十指连心,他日日割破指尖,以心头血喂养那人苍白的嘴唇。幸好,自血入唇第一日起,邱庆之就恢复了微弱的心跳,那轻微的胸膛起伏和呼吸声,就是李饼的“药”。

 

他想要是父亲还在,或是被其他任何一个人知道,大概都会觉得自己疯了。他是疯了,疯到任由自己的执念扭曲生长,占满了整个胸腔。疯到不愿意承认邱庆之会死,哪怕是下黄泉也要把人锁回来。

 

那颗年少时无疾而终的种子终是长成参天大树,身不由己的小少爷终于打算为自己的妄念挣脱一次。

 

喂完了血,李饼的脸色苍白了几分。冰棺丝丝寒气入体,冷得彻骨,却比不过那天他眼睁睁看着邱庆之被一枝花手中匕首捅穿,倒在自己怀里的森然寒气,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冷,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冷得像那个无助的雪夜。

 

说起来,还得感谢一枝花,吃解药前还费心找到了冰棺作为“回礼”。希望三年过去,成为普通人的他也能找到家人朋友,不再孤单。

 

只是邱庆之这么倔,死前都不肯喝一口别人的血,要是知道自己靠心头血日日养着他,醒过来第一件事怕是就要兴师问罪。

 

从前李饼可害怕邱庆之生气的模样,他天不怕地不怕,连父亲都不怕,唯一能制住他的,估计就只有邱庆之的一个眼神,失望的眼神或是生气的眼神,说到底,李饼也会怕哪天邱庆之真的厌弃了围着自己转。

 

后来过了许多年方才明白,在意才会患得患失。邱庆之比他自己更害怕,他们两人都死死抓着命运的红绳,才会一点情绪就能引起对方惊涛骇浪。

 

今晚的月色实在是皎洁,透过密室唯一的空隙落进来。李饼就这月色乱七八糟想了很多,大概也絮絮叨叨自言自语。想着想着,讲着讲着,他忽然又停下了。

 

邱庆之什么时候才能醒那。

 

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扬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少年游》里写的景一年又一年,李饼好像还在等那个人践行诺言。

 

屋外,料峭春风拂过树梢,玉兰花于风中摇曳欲坠,零散的紫叶李花瓣随风吹落星如雨,树影婆娑沙沙作响。恍惚间,李饼听到了一丝响动。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又怕是弄错了落花的声响,迟迟不敢转头。滚烫的眼泪却先一步从眼眶跌落。

 

不及擦拭,一只温柔的手替他拭去了眼角的泪珠。

 

“怎么还是那么爱哭啊。”,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

 

李饼缓缓转头,

看见了朝思暮想的人。

 

无边皓然月色中,邱庆之嘴角噙着笑,看向他眼眸。

 

皓月当空,

故人当归。

 

 

 

-陆-

李饼设想过千百次再见的场景,他或许该好好和邱庆之解释为什么把解药让给了一枝花,狡辩自己明知道邱庆之不想变成怪物,还偏要喂自己血的原因,或是谈一谈这三年其他人的变迁。

 

可话到了嘴边,千言万语都噎在喉咙。他只凭本能扑向对象,邱庆之像从前千万次那样牢牢接住了他,陷入了一个迟到多年的温暖怀抱。

 

冷峻的唇替代了手指吻去他的眼泪,又封住了他的唇。春潮带雨晚来急,揉碎了满园初绽的玉兰花瓣,也连同李饼的意识,一同融化在了初春的雨水里。

 

李饼被钳着腰肢目光摇晃,散乱地落在素色床帐上,在凌乱交织的喘息声里,迷迷糊糊地想,他的心,好像也彻底变了。

 

换来邱将军握着他的手腕,贴在耳边低语,“李少卿,可要专心。”

 

他再也逃不出,这春光的漩涡里。

 

 

-完-

 

 

 

番外:

 

翌日揉着腰艰难起身的李少卿一边暗骂着邱庆之禽兽,把好不容易习来的武艺全用在他身上了,要不怎么说武功了得,还好他早已不是当初的病弱,不然真要死在床榻上。

 

一边扶额思索,如何把邱庆之复活这件事合理地告诉给大理寺的众人,总不能真让他木屋藏“娇”吧。

 

结果不等他迈进大理寺的门,就远远听到邱庆之和众人寒暄的声音。迈进门一看,早已打成一片,气氛和谐至极。

 

阿里巴巴眼尖地看见李饼的衣角,火速把人拉了进来摁在座椅上。“不用担心,我们早就知道了。”

 

“是啊,”王七附和道,得意地挑了挑眉,“我们早就发现你不对劲,我和崔倍偷偷跟踪过你。那可是我们老本行。”

 

崔倍在一旁点点头,表示同意。

 

李饼有些许恼羞成怒,那岂不是连他每日对着邱庆之的碎碎念都被听到了。可他又不能表现出来,倒是染红的耳朵出卖了他,邱庆之看见,很是自然地接过话头,“多谢诸位对李少卿的照拂,不如先让他休息一下。改日再邀大家同饮。”端的一副自己人的架势实在是过于熟门熟路。

 

众人听完便陆陆续续散去,只有陈拾鬼鬼祟祟地凑到了两人旁边,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听得到的声音小声问:“俺可要再做两个猫抓板嘞?邱将军也是大狸子不?”

 

闻言,李饼咬牙切齿,“陈!拾!”

 

“咋嘞,俺说嘞不对?”对上陈拾澄澈的眼神,李饼又说不出什么话了,只好打发他“你今日武艺还没练,其他的先不急。”

 

得令的陈拾很快就把空间留给了李饼和邱庆之。可无奈刚才的话信息量实在是太足,对上邱庆之揶揄的眼神,李饼好不自然。

 

“没想到,李少卿私底下还有这样的爱好。”他说着,唇边勾起笑,像是暖阳破冰。

 

被戳破喜欢玩猫抓板这件事,一丝红晕迅速泛上李饼脸颊,不过他这些年也修炼长进了不少,“还是说回邱将军你吧。哦不对,你现在已经不是将军了。”

 

李饼装作很惊讶的样子,“世人皆知三年前,邱将军就已亡故。”他顿了顿,图穷匕见,“要不这样,我这里还缺个侍书,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本以为面对这样的调侃,邱庆之至少也会做些反应。没想到他颔然应下,“好啊,在下求之不得。”

 

过去他答应了一个人要成为将军,他做到了。完成诺言的那几年早已过去,卸甲的将军便不再是将军,他终于可以做回李饼一人的邱庆之。

 

“那不知,少卿想要如何侍书啊?”

说着,邱庆之就揽起李饼,直径往书房走去。

 

“诶诶诶,放开我!”

 

李饼的无力挣扎回荡在院落内,两人身后的石板路沐浴在璀璨阳光里。

 

清风一阵,一片玉兰花悄然飘落。

 

春日又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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